如果你睡在绿树环绕的地方,且醒得足够早,那么迎接你的很可能是一场来自于各种鸟类的奏鸣曲,有的短促尖利,有的绵长细柔。为什么不同种类的鸟会发出如此迥异的声音,各种鸣叫又是否具有具体意义?以及,它们为何选择不约而同地鸣叫,来开启一整天的日常?
其实鸟类和我们一样,也会日复一日地与同类交流、劳作、玩耍、育儿、思考,它们的种种行为背后隐藏着非凡的策略和智慧。科普作家珍妮弗·阿克曼通过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鸟类生活和行为,证明了鸟类拥有可同人类或少数高智商哺乳动物相媲美的能力。她结合个人的观鸟经历与世界各地鸟类学家的前沿科研成果,在获多项大奖的作品《鸟类的天赋》之外也带来了《鸟类的行为》一书,在对鸟类各种行为的细致观察、追踪中,使我们得以窥见生命的复杂和多样性,并对人类中心主义做出深刻的反思。
我曾站在卡彻马克湾附近的盐沼边缘,看着沙丘鹤在浅水中昂首阔步,时而低头,时而拨弄羽毛。那时的我对于面前的景象毫无概念。后来,我查阅了一本关于鹤类动作与姿态的小词典;这本词典是乔治·哈普和克里斯蒂·扬克在经过多年的野外研究后编写的。书中写道,展开红色裸皮、拨弄羽毛、抬头或低头的动作都是具象化的语言。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动作或许是不易察觉或者意味不明的;但它们在鸟类眼中却如白昼般清晰明了,能够用于表达情感、说明意图,以及传达各种社会目的。向前伸出头部和颈部是传递给家人的信号,意味着“准备起飞”。头部抬起、高挺脖子、展开红色裸皮则是观察潜在威胁的信号,意味着“警惕”。头顶的羽毛光滑地垂下,意味着微微的兴奋。雌鸟可能会蹲下身子、将双翼张开并搭在地面上,这是一种罕见的高强度攻击动作。
沙丘鹤会有意地给羽毛“上色”。它们叼起一大把沾满泥的草,将富含铁元素的红色泥巴涂抹在自己身上;这种行为可能是用来伪装或驱赶昆虫的。有些鸟类会使用所谓的“美容染色”,以此作为一种性信号,比如鹭、鹈鹕和鹮。濒危的朱鹮或许就是最有趣的案例:到了繁殖季,朱鹮的头部和颈部会分泌出一种黑色的油脂;它们将这些分泌物涂抹在白色的羽毛上,作为“婚装色”。
鸟类是动物界中善于沟通的佼佼者。它们在求爱、飞行、觅食、迁徙、躲避天敌和养育后代的过程中都不曾停止交流。它们能够运用声音、肢体和羽毛来传递信息。灵长类拥有能够表达情感的面部肌肉,而鸟类可以通过头部、身体、面部的羽毛、羽冠、姿势、翅膀和尾巴的动作来有力地传递出内心的状态,就像沙丘鹤一样。
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区,一种名为红嘴奎利亚雀的鸟类能在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进行复杂的交流。这种不同寻常的视觉语言令研究人员大吃一惊。
红嘴奎利亚雀是织布鸟科中体型较小的一员,因数量庞大而臭名昭著。它们是世界上数量最多的野生鸟类,在繁殖季可达到15亿只。成群结队的红嘴奎利亚雀遮天蔽日,与曾经的旅鸽如出一辙,可谓是大自然的奇观之一。与此同时,它们对谷子一类的农作物也具有骇人的破坏力。当地人将红嘴奎利亚雀称为“长羽毛的非洲蝗虫”。
除了惊人的数量之外,红嘴奎利亚雀还具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特点。它们的面部羽毛会产生戏剧性的变化,而这种视觉上的变化能够起到种内交流的作用——表明自己的身份、与邻居和平共处。繁殖期的雄性红嘴奎利亚雀长有鲜红色的喙,喙的周围是一圈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脸罩。脸罩可以是白色、黑色,或者是处于二者之间的任意状态;有些个体的脸罩很宽,而有的个体压根没有脸罩。脸罩的周围还长着从红色到黄色的各色羽毛,可能只有拇指盖那么大,也可能与胸腹连成一片。因此,红嘴奎利亚雀的面部羽毛拥有无穷无尽的图案和色彩组合。
詹姆斯·戴尔说,不论以哪一种标准来衡量,红嘴奎利亚雀的面部羽毛多样性都是一种非常极端的现象。科学家们通常把不同的羽色归结为身体状态的差异。鲜艳的羽毛代表了健康,是反应身体状况的可靠指标。从环境中摄取稀有的色素来保持羽毛鲜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因此,身体较为强健的个体总能展示出更为绚丽的羽毛。
几年前,戴尔开始着手于他的博士论文,而红嘴奎利亚雀正是他的研究对象。他希望该物种的面部羽毛多样性能够体现出健康和色彩的关联性。多年来,他试图找到几个变量间的联系——鲜亮的色彩、身体的健康状况,以及交配和繁殖的机会;然而,这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戴尔告诉我:“这些鸟在可怕的荆棘上筑巢。这种植物总会耽误我们的时间,如果被它扯住时不停下来解开,整件衣服都可能会被撕碎。”不论如何划分得到的数据,戴尔都找不到面部羽毛和身体状况之间的相关性;他几乎要放弃这个项目了。不过,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并发现了一些更有趣的问题:不同的面部羽毛是一种独有的个体特征,也是一种在群体中公开表明身份的标签。
红嘴奎利亚雀以数百万个体的规模形成密集的繁殖群,数量的优势也为它们带来了安全。戴尔表示:“在如此庞大的群体中,雏鸟被天敌捕食的概率就降低了。”然而,这仍是一种残酷的赌博;猛禽经常出没于它们的繁殖地附近,“轻而易举地撕开鸟巢,就像吃樱桃罐头般吞下一只只雏鸟”。面对捕食者的侵犯,红嘴奎利亚雀并不会试图抵抗。一场大雨过后,一年生的禾本科植物飞速生长,它们将提供源源不断的草籽;与此同时,红嘴奎利亚雀也开始迅速繁殖。雄鸟会在夜间抵达繁殖地;到了第二天早上,荆棘上挂满了许多正在筑巢的红嘴奎利亚雀。一棵树可以容纳数百个鸟巢。戴尔说:“这是一个爆炸性的开端,所有个体都在同一时间疯狂地编织鸟巢。筑巢的三天里充斥着无尽的吵闹、混乱和骚动。到了第八天,所有的巢里都已经填满鸟卵了。”
短短几千米之内,红嘴奎利亚雀建造了多达500万个鸟巢。在如此拥挤的环境下,任意一只雄鸟都有可能侵占其他鸟的巢穴,这是繁殖过程中真正的危险所在。戴尔说:“它们都是且富有侵略性的鸟,经常互相试探,偷窃对方的草和巢材。”另外,繁殖过程发生得过于迅速和同步,每只鸟都在同一时间做着相同的事,根本没有机会建立自己的边界和领地。戴尔说:“它们没有时间像北美的鸣禽一样,整天站在枝头鸣唱。”于是,红嘴奎利亚雀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社区,确保自己周围都是熟悉的个体;它们知道邻居会安分地待在巢中,不会做出偷盗之举。比起忙于筑巢的邻居,一只新来的陌生雄鸟可能会带来更大的威胁;这被人们称为“亲敌效应”。社区中的红嘴奎利亚雀很快就熟悉了周围的邻居。它们通过展示面部羽毛来发出特殊的信号,好让邻居认清自己的身份。“一旦身份认证的问题解决了,”戴尔说,“个体之间的骚扰就能够平息下来,大家纷纷投入到各自的筑巢工作中去。”
事实证明,红嘴奎利亚雀的彩色羽毛和鲜红鸟喙是标识个体身份的重要工具。试想一下:这一系列需要传达的信息和内容都写在一只鸟的脸上。不过,我们真的该为此感到惊讶吗?个体识别是社会关系的基础,而红嘴奎利亚雀正是一种高度社会化的动物。
鸟类或许会用羽毛和身体姿态来传达讯息,但最常见、最极端和最复杂的一种沟通方式无疑是它们的叫声。
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新南威尔士州内陆的皮利加森林中响起了嗡嗡声、尖叫声、口哨声、爆破声、颤鸣声,以及犬吠般的鸣叫。这一处幸存的原始森林是大分水岭西坡最大的一块,生长着红铁木桉、赤桉和窄叶桉等温带树木,有许多灰冠弯嘴鹛、笑翠鸟、白翅鸣鹃鵙、棕啸鹟和吠鹰鸮——后者的名字足以体现它的叫声了。响成一片的鸟鸣令人感到惊心动魄,但这种情形在澳大利亚并不罕见。在世界上最奇怪、最响亮、最美妙的鸣声当中,有许多是来自这片广阔的南方大陆;这绝不是偶然的。正如蒂姆·洛所言,澳大利亚是鸟鸣的发源地。DNA分析显示,所有的鸣禽、鹦鹉和鸽子都是在澳大利亚大陆上进化出来,随后向外辐射,以连续的波状扩散到全球各地。我的故乡位于半个地球之外的弗吉尼亚州中部,那里的旅鸫、主红雀、嘲鸫、莺、鹀、麻雀和朱雀等都起源于澳大利亚早期的雀形目。和皮利加森林的鸟一样,它们也在黎明前进行着热闹的大合唱。
我常常认为鸟类的晨鸣是一种令人费解的行为:所有的鸟同时鸣唱,比一天中的其他任何时间都更响亮、更有活力;它就像是一场诗歌朗诵比赛,每只鸟都在卖力地表演。合唱通常开始于凌晨4点,持续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升起、温度升高。一般来说,体型较大的鸟最先开始鸣唱,例如温带地区的斑鸠和鸫。而在澳大利亚,率先表演的则是钟鹊和笑翠鸟。不过,眼睛的尺寸比体型大小更为重要。英国科学家发现,眼睛更大、视力更好的鸟要比其他种类更早地开始鸣唱——在新热带地区也是如此。卡尔·伯格在厄瓜多尔马纳比的一片热带森林中研究了鸟类的晨鸣。他发现,觅食高度和眼睛大小是决定鸣唱开始时间的关键性因素,即眼睛较大、在树冠层觅食的种类早于眼睛较小、在地面层觅食的种类。
我们还不知道鸟类在黎明前高强度鸣唱的原因。这或许与声波的传播效率有关;对于北方的鸟类来说,黎明前的黑暗环境具有平静的空气、较低的温度、较少的昆虫(和交通)噪声,能让鸟类将鸣唱传播得更远,更有效地宣示领地,并向潜在的配偶表明自己的存在。除此之外,晨鸣的原因也可能是捕食者在黎明前的威胁较小;又或者是此时的昏暗光线不利于觅食,昆虫还没有开始活动,静止的空气也不适合迁徙,已经起床的鸟儿们除了鸣唱还能做什么呢?也许这是鸟类在“晨练”,在为新的一天热身。它们也可能只是在向外界大声宣告:“我又活过了一夜!”
澳大利亚野生动物录音师安德鲁·斯基欧奇认为,鸟类的晨鸣是一种群体现象,每只鸟都在这个过程中协商和确认彼此间的关系,并尽量减少冲突。他说:“这是鸟类在每天清晨与配偶、家人、邻居及其他群体成员重新确认关系和位置的过程。晨鸣降低了身体对抗带来的风险和压力,并减少能量的消耗。作为群体发声行为的集合体,晨鸣或许是鸣禽在进化过程中取得的最杰出的成就。据此,鸣禽以非凡的多样性在自然环境中成功地存活下来。”
鸟类的鸣唱和鸣叫十分多样:柳雷鸟常发出滑稽古怪的咯咯声;食蜜鸟的鸣唱则是轻柔的笛声,宛若隐隐约约的低声呢喃;白腰叉尾海燕的嬉笑声就像是精灵一般;肉垂钟伞鸟和白钟伞鸟拥有南方大陆最令人惊叹的大嗓门,能发出嘹亮的喇叭声;黑背钟鹊的叫声就像是管风琴演奏的圣诞颂歌;而黑喉钟鹊能够独自唱出最华丽、最令人难忘的夜曲,甚至可以连续鸣叫7个小时。钟鹊简直就是鸟类世界里的斯威尼·陶德;它们经常做一些残忍而卑鄙的勾当,比如把杀死的小型鸟类和其他动物串在枝头,留作晚餐。但它们的歌声犹如天籁,有时它们还会进行三重唱。由于钟鹊的鸣唱实在是太过美妙,小提琴家兼作曲家霍利斯·泰勒花了10年的时间来录制素材,并最终将其转化为音乐作品。2017年,她结合现场录音,创作出一首令人惊艳的作品——《飞翔》;该曲目由阿德莱德交响乐团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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